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
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一个深夜,秦州(今甘肃天水)的一所陋室,四十八岁的杜甫无法入睡。他怀念已故去的李白,年轻时与李白在洛阳的邂逅,成了他一生难以抹去的记忆。诗中一句“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”,是他与李白一生怀才不遇的凄婉写照——“京城满是那些得志者的衣冠车盖,只有那个人独自憔悴”。“那个人”既是李白,也是杜甫,现世的读者,透过千年的时光隧道,视野所及,与李杜有相似经历的文人士子不计其数。
自科举制诞生那天起,“进京赶考”宛如读书人的朝圣之旅,十年寒窗,一朝登第,封妻荫子,光宗耀祖……三十五岁的杜甫怀揣同样的梦想,来到唐都长安。
这是怎样的一座大城?
公元8世纪中叶,正值唐玄宗天宝年间,长安城物阜民丰,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之一,人口约有50万(有资料认为,长安城的人口极胜阶段超过100万),有学者统计过,唐朝全国官员总数18805人,其中供职京师者就有2620人。同时,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和终点,欧洲、中亚以及全国各地的商人云集于此,每当东、西市开市之时,摩肩擦踵、挥汗如雨。另外,帝国的地方官们要在一定期限内进京述职接受吏部的考课,来来往往,相望于道路,挈妇将雏在京累月甚至经年。
士民工商如此庞大的一个群体,政府办公、居民住宿、商家经营,还有僧、道等宗教场所都占用着城市土地和房屋,盛世滋生人口,而地皮不会自我繁殖,于是二者的矛盾可想而知。我们仅从皇帝身边人的住房状况,便可管窥一豹。
《旧唐书》卷16《宪宗本纪》载,元和十五年(公元820年)四月丁亥敕:“内侍省见管高品官、自身都四千六百一十八人,除官员一千六百九十六人外,其余单贫,无屋室居止,宜每人加衣粮半分。”唐朝的内侍省便是明朝的太监二十四衙门,从这份史料可见,当时宦官当中,有宅的仅占36.7%,约63.3%的人都无宅可居。
也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,文学家白居易先生任礼部主客郎中(相当于外交部礼宾司司长)、知制诰(皇帝机要秘书),在长安已漂泊了17年的他没有自己的房舍。他在《卜居》(“卜居”的意思是占卜自己该怎么处世)中写道:“游宦京都二十春,贫中无处可安贫。长羡蜗牛犹有舍,不如硕鼠解藏身。且求容立锥头地,免似漂流木偶人。但道吾庐心便足,敢辞湫隘与嚣尘。”这首诗是当时住宅紧张的真实写照。
造成住房紧张的原因很复杂。例如,达官贵人住宅面积过大,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郭子仪“宅在亲仁里,居其里四分之一”(据考证,亲仁里约25万平米,四分之一就是6.25万平米)。除第宅之外,他们又纷纷创建别墅。历德宗、顺宗、宪宗三朝为宰相近十年的杜佑(诗人杜牧的祖父)“甲第在安仁里,杜城有别墅;亭馆林池,为城南之最”曾剿灭反叛藩镇的宰相裴度,晚年做了十多年的东都留守(唐东都洛阳最高长官),“东都立第于集贤里”,“有于午桥创别墅”等等。
唐朝上层社会流行舍宅置寺观,为已故的人追福,为在世者资福。当时皇帝把先帝古宅、自己在藩旧邸、外家之宅及官宅多舍为寺观。如唐太宗贞观元年(公元626年),把高祖李渊在通义坊的“龙潜旧宅”舍为兴圣寺。又如唐代宗(公元762年-779年在位)在马璘所献宅上置乾元观。朝中达官贵人也纷纷舍宅,“诗佛”王维“表辋川第为寺”,代宗朝权阉鱼朝恩把通化门庄宅题为寺。诗人贺知章“舍本乡宅为观”,玄宗朝权阉高力士舍兴宁坊宅置观。由于频繁舍宅,致使许许多多第宅变为寺观,所以时人白居易发出“渐恐人间尽为寺”的感慨。
还有,唐时人们相信万物有灵,因而出现许多凶宅,如“长安多大宅,列在街西东,往往朱门内,房廊相对空”,这些大寨由于对前后主人不利,因而“人疑不敢买,日毁土木功”。又如“天宝中,长安永乐里有一凶宅,居着皆破,后无复人住,暂至,亦不过宿而卒,遂至废破”。虽有一些胆大者或贫穷者敢居凶宅,但这只是极少数,更多的凶宅却荒废。
以上种种原因使得住宅分配不均及有效住宅面积减少,于是乎房屋租赁业大行其道,我们从各类史料中都能找到证据。长安城中,几乎是全民大租房,上到朝廷命官,下至黎明百姓;有以科举博取功名的进士,也有摒弃功名利禄的僧、道、处士;有良民,也有工商贱民及风尘女子;有汉人,也有客居长安的胡人。当然杜甫也是“京漂一族”的成员。他三十五岁来到长安应试,落第。曾一度把家属接到长安城南的下杜城,不久便因付不起房租而被迫将们迁移到长安东北240里的奉先(今陕西蒲城县),寄居在县署公舍里。
正如杜甫先生愤愤言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,当他以及不计其数的“京漂一族”租房栖身的同时(当然也有公务或习业、应试、作法事、经商等等),也有租宅包二奶、追美女的。《太平广记 》卷452《仁氏》记载,长安本地人郑六先生,“好酒色,贫无家,托身于妻族”(住在老婆家,吃软饭),一次在长安街中遇见美女仁氏,便脱宅(从老婆家搬出来)与仁氏姘居。郑六穷得叮当响,竟然有脸跟亲戚借家具,还说:“新获一丽人,已税得其舍,假其以备用”(刚刚钓到一个漂亮MM,新租的房没家具,借你的用用)。著名的唐传奇《李娃传》里讲道,某生到长安应举,在布政里租房居住,功名未得,倒先琢磨把妹。一日见李娃“妖资要妙,绝代未有”,于是“徘徊不能去”,叩门见李娃母说:“闻兹地有隙院,愿税以居。”(听说您这里有空房,我想租这屋子)。
比起郑六和“某生”小打小闹,“京华冠盖”们玩得就高雅多了。据《中朝故事》卷上记载,晚唐时宰相机要秘书们(中书政事堂的堂后官)每年凑钱十五万贯,秋天的时候在长安教坊租四处大院落,修装一新,遍栽花草,到牡丹花开的时候,邀请上司带家人做客其中,通宵达旦娱乐。有时宫中宦官也驱高车大马而至,与他们推杯换盏,直到秋后花落而罢。
在长安,租房子住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,唐穆宗(公元820-825年)时身为工部尚书的郑权,“家属百人,无数亩之宅,僦屋以居僦僦僦”,堂堂住建部部长,家里老小一百来口,居然没有自己的住房,一直是“租房一族”。韩愈便称赞他:“可谓贵而能贫,为仁者不富之效也。”汉初,萧何曾用出租赁宅来玷污自己,而唐人,当全民租房成为现实,则不认为经营租宅有损名声,所以一些达官贵人就把赁宅视为财源之一。皇太子也竟然为和尚造宅出赁以营利,据《太平广记》卷485《东城老父传》记载,唐顺宗为太子时(此人不仅是唐朝而且是中国古代史上,做太子时间最长的一位储君,达26年),“顺宗在东宫,舍钱三十万,为(贾)昌立大师影堂及斋舍。又立外层,居游民,取佣给。”所谓“游民”,大致可以理解为“京漂一族”,顺宗为这位贾昌盖了一套院子,专门辟出一部分作为可出租房屋,收取租金为利。
好,说到这里有人要问了,唐朝公务员是有俸禄的,为何不能买房而去租房子住呢?ok,那我们先来表一表唐朝公务员的“工资”。